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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論哪一代人，大概都曾在童年時期（或者現在仍然）經歷過《哆啦A夢》的世界。它的影響力不僅在日本，而且已經擴散到全世界。那麼，為什麼哆啦A夢和大雄會持續受到人們的喜愛呢？評論家杉田俊介先生從「軟弱」這個關鍵詞出發，探索了《哆啦A夢》的世界。
（資料圖片）
◎按：本文為 2020 年於日本刊出之專訪，值此杉田俊介所著之《哆啦A夢論》繁體中文版在台印行之際，哆啦A夢中文網特別刊登這篇訪談，以饗讀者。
總之就是恐怖的《大雄與海底鬼岩城》
──杉田先生與《哆啦A夢》的相遇是什麼時候？
我在小學三年級時看了第四部電影《大雄與海底鬼岩城》，這對我影響很大。我之前也有在電視上看過《哆啦A夢》，但是電影的影響力實在太強了。
──您當時有什麼感想？
我覺得很恐怖。這部電影與我在電視上看到的《哆啦A夢》風格完全不同。胖虎和小夫在海底，他們身上的「適應燈」效果快要消失了，他們正在掙扎。海底車作為機器人，看到他們兩個快要死了，卻說：「死了嗎？人類再怎樣驕傲自大，到頭來也只是這樣…」我知道它是一個機器人，所以可以理解它說的話，但是我被嚇到了，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在《哆啦A夢》中竟會有一個如此冷漠的角色。
海底本身帶來的黑暗，以及人類滅亡後的海底城市，只有機器人繼續運作並試圖摧毀世界，這些設定都讓我感到恐怖。此外，結局也讓我震驚。哆啦A夢他們被敵人追趕到絕路，就在他們絕望的時候，海底車為了拯救對他很好的靜香，衝向敵人的老大並自爆。《哆啦A夢》的角色在電視上基本上是不會死的對吧？本來不會死的角色卻死了，這讓當時還是孩子的我心中受到了很大的震撼。
（好書好日）
「軟弱」這個軸線的開始
──《哆啦A夢論》是如何開始的？
最初我想寫的其實是《哆啦A夢電影論》。從《大雄的恐龍》到《大雄的月球探測記》共有 39 部作品（截至 2020 年 2 月），我打算全部都來作論述。但是，在寫作過程中，我發現與藤子・F・不二雄老師相關的作品無比有趣，我覺得《哆啦A夢》的精髓就在那裡。
於是，我首先從老師原創的電影開始寫起。在寫作過程中，我發現要論述電影就必須論述原作的大長篇和短篇，在重讀漫畫的過程中，我開始關注大長篇和短篇之間有機的連結方式。人們常說大長篇（電影）和短篇中的大雄和胖虎性格不同，但我覺得並非完全如此。在電影中胖虎善良的一面和大雄勇敢面對困境的一面，在短篇中也曾描繪，這算不算是相輔相成呢？我認為藤子・F・不二雄老師在創作哆啦A夢的世界時，大長篇和短篇相互提升，所以我想要全面地論述藤子・F・不二雄老師的《哆啦A夢》。
──「軟弱」這個關鍵詞貫穿了整本書。
我在大學裡擔任兼職講師，曾經講過一次關於「軟弱」的講座。當時我做了一次問卷調查，問「如果說軟弱，你首先會想到誰？」結果大部分人都會想到大雄。無論哪個年代，顯然大雄都被認為是弱者。不過，那種「軟弱」並不是負面的。例如，如果你問中國留學生，他們會說，在中國會為了要出人頭地，或者為了家庭、國家而被迫努力學習，看到像大雄這樣沒有特殊能力、有些懶散的主角，反而會感到一絲放鬆。像《原子小金剛》這樣的主流少年漫畫。基本上都是關於少年變強的故事。即使讀者傾向於對這樣的主角產生共鳴，但像大雄這樣軟弱而無用的主角仍然受到廣泛的喜愛。我想深入探討這個問題。
「軟弱」一直是我長期關注的主題。在我最近的書中，例如《長渕剛論》（日本每日新聞出版）以長渕剛（日本民謠歌手）的軟弱為主題，《非主流的品格》（日本集英社新書）的副標題是「對男性來說，軟弱是什麼」。作為一個長期思考軟弱的人，我無法避開大雄的「軟弱」。
──那麼，杉田先生對「軟弱」的關注從何而來？
很簡單，因為我自己就很軟弱。即使到了這個年紀，我仍然覺得「我真是一無是處」。我小時候認為大人都很強大，不會被任何事情動搖，但實際上並非如此。此外，在言論界，人們常常強調希望，或者討論什麼樣的生活方式才是正確的，所以位處言論界的邊緣，我覺得我必須去思考「軟弱」。關於軟弱的書籍也有很多，但它們通常都屬於自我啟發類型，要嘛就是「克服軟弱」，要嘛就是「即使軟弱也沒關係」這種精神層面的東西。在克服或接受之前，我覺得有必要從根本上重新審視「軟弱」。
（杉田俊介提供，好書好日）
從各種角度談論「軟弱」
──「軟弱」不僅限於大雄，許多角色都有共同之處。
例如，哆啦A夢也有他作為機器人所具有的「軟弱」。大雄的軟弱部分源於他本身的能力問題，但更重要的是他過度依賴他人。他把自己應該做的事情都交給哆啦A夢來做。哆啦A夢基本上不能拒絕大雄，只能放任他。這與母性主義（Maternalism）相近，在好意地保護他人時，最終可能會導致對方變得沒用。這種情況在教育現場也可能出現，與現實世界相通。
──神明或者其他強大的存在也有「軟弱」，這很有趣。
沒錯。《大雄的創世日記》是大雄他們自己成為神創造世界的故事，其中也有許多嘗試和錯誤。在藤子・F・不二雄老師的其他科幻短篇如《神仙家家酒》和《創世日記》中，普通的人類主角創造了世界，並因自己的錯誤或自私的原因奪走了生命。結果，他們自己也受到了反噬，自身的存在似乎要消失。
我很好奇藤子・F・不二雄老師是否有信仰。看《哆啦A夢》時，舊約聖經的故事經常出現。例如，亞當和夏娃的故事、摩西的故事都有出現。然而，我認為藤子・F・不二雄老師所描繪的神與《約伯記》中的神相近。他非常不公平，做出一些無法理解的事情，例如殺死虔誠信仰神的善良人類，或者奪走所有財產，做出一些極其混亂的事情。他不是一個能給予恩典或者使生態系統和諧的存在，而是一個無論人類如何努力都會被他推翻並掠奪的存在。因為我們弱小，所以不僅會犯錯，也會被他操控。
（好書好日）
──從「軟弱」延伸出來的印象深刻的詞語就是「大雄的命題」：即使永遠無法成熟，但仍然要繼續向前看。
覺得這樣下去不行，所以一直在努力成長，但卻又一次又一次地犯同樣的錯誤。此外，《哆啦A夢》的世界是一種所謂的「《海螺小姐》時空」（按：指角色年齡不會隨著劇情增加而增加、而且角色的生活模式會隨著現實的演進而跟著變化的單元劇模式），角色們不會變老。換句話說，即使他們有所成長，大雄他們也不會成為大人。這種困局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問題，這些問題不僅適用於每個人天生的性格，甚至可以說是人類共有的問題。科學正在快速發展，但使用它的人無法成長。即使是由 22 世紀製造出來的哆啦A夢道具中也有很多「這個沒有什麼用處吧」之類的東西。此外，還有像「惡魔護照」這樣只要展示就可以被原諒任何事情、或者根據使用方式可能會導致災難性情況的東西。
當我看到現實科學帶來的弊端時，例如現在出現的震災後衍生出核能失控、或者社群媒體上充斥著排他性言論等情況時，我開始覺得《哆啦A夢》的科學與現實科學是相通的。大雄作為個體所具有的軟弱，與無論技術如何發達都無法消除的人類根本上的軟弱。儘管見到這樣的未來，還是要持續努力成長，我將這種模式稱為「大雄的命題」。
──單從《哆啦A夢》的設定來看，似乎是一個全能的科學拯救了一個無能的少年，但當深入閱讀後，似乎會發現事實並非如此。
實際上，對於使用科學或技術的人類來說，也存在負面的一面。《哆啦A夢》從第 1 回開始就很值得注意。哆啦A夢從未來出現，他說事情可以都交給他，但是他一開始就把「竹蜻蜓」戴在大雄的褲子上，使大雄從相當高的地方摔下來。這是一部喜劇漫畫，所以大雄只是稍微受了點傷。但如果在現實世界中，大雄可能就會死掉。
此外，從《哆啦A夢》的第 1 集開始，就不時出現公害問題、對科學技術的不安、對人類文明極限的討論。在大長篇中，例如《大雄與動物行星》等作品，在 1990 年代前後的作品中，時常出現生態系或氣候變遷等問題，對科學和文明進行了根本性的反思。
（好書好日）
大雄因為不特別而特別
──這裡有很多黑暗的問題，但杉田先生在「軟弱」中看到了希望。關鍵在於大雄的率真。大雄並沒有特殊的才能或感知能力，他只是非常率真。
是的。藤子・F・不二雄老師經常說「我自己就是大雄」，他想強調大雄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少年。他看起來像一個非常沒用的人，但他並不是一個從「普通」當中脫穎而出的人。
大雄在學業和體育上都不行，臉也不好看，從性格上看，他嫉妒出木杉，玩遊戲會作弊，有很多讓人感到不滿意的地方。但即使他是這樣的人，他也沒有失去率真──對他人的同情和理解。
此外，大雄經常遭受挫折。他試圖變得更幸福，但每次都失敗了。因為他弱小所以會失敗，但他沒有放棄，並維持率真的心。這是否也是對人類來說最重要的精神呢？這也適用於使用哆啦A夢的祕密道具（港譯：神奇法寶）這種未來技術。在使用這些道具時不僅僅是大雄，許多人都無法妥善使用它們而引發災難。但我並不認為人類的未來是黯淡的，也不認為人類會像反科學論所聲稱的那樣會被技術而毀滅。我們可能無法達到 100% 美好的未來，但我們可以努力生活，並透過努力逐漸變得更好。
──即使在過去的選擇中實現了未能選擇的道路，最終的情況也不會有太大變化。
是的。例如，在《分歧點》這個 SF 短篇中，主角與妻子關係冷淡，他進入了與另一個女人結婚的平行世界。然而，在那裡他們的婚姻關係並沒有改變，仍然是冷淡的。在大長篇哆啦A夢中，這種選擇問題以更大的境界展開。例如地底人或機器人這種不是人類的存在進化並建立文明，但最終他們重複了與人類相同的失敗。
《大雄與鐵人兵團》尤其令人印象深刻。機器人少女莉露露在靜香面前講述了他們鐵人的歷史，並說明鐵人有多麼偉大。但靜香卻說「這就像在重複人類的歷史」，莉露露非常生氣。她被戳到了痛處。即使人類做得不好，鐵人也不能創造出理想的世界。
這不僅限於鐵人，海底人、地底人、天上人也都和人類一樣，他們都試圖消滅他們不喜歡的對手。想到這裡會覺得這似乎是一個根本沒有救贖的世界。但是，我們並不需要過於悲觀。我們雖然不樂觀，但是樂天。我覺得這就是哆啦A夢世界的好處。
「約定」這個詞彙的重量
──「約定」這個詞在哆啦A夢的世界中經常出現。
是的。當我重新讀過以後，我注意到兒童之間的約定被描繪成非常重要的事情。在科學技術發展如此迅速但使用它的人卻無法成長的困境中，為了保證對未來的積極感，約定變得非常重要。
例如，在《懷念往日的那個不倒翁》這部短篇中，大雄和他的奶奶「約定」會成為即使跌倒也會站起來的「不倒翁」。他的奶奶很快就去世了，但當與某人建立深厚關係時，經常會提到「約定」這個詞。當哆啦A夢試圖返回未來時，大雄和他「約定」自己一個人也會努力，即使他被打得體無完膚，單靠自己也會打敗胖虎。
在現代社會中，國會是一個象徵性的例子，不能遵守約定、背棄自己所說的話乃至自欺欺人的情況很明顯。在詞語的意義到第二天就會改變的世界中，我們根本無法與別人達成約定，也無法與任何人成為朋友。
我覺得在《哆啦A夢》的世界中，並不是因為了解彼此或者有一段時間的相處就能成為朋友，而是透過遵守約定才能成為朋友。這樣人類也才能維持率真。
哆啦A夢與大雄的友情
──與「朋友」這個詞相關的是，在《哆啦A夢論》中，提出了大雄要選擇哆啦A夢還是祕密道具的疑問。
是的。日本前衛少女樂團「筋肉少女帶」的大槻健二曾經用「沒有口袋的哆啦A夢」這個表達方式。感覺是這世界上最沒用的存在（笑）。在哆啦A夢的世界中，對大雄來說祕密道具更重要，或者是哆啦A夢這個存在才重要，兩者間的矛盾始終存在。
在90年代的哆啦A夢電影中，例如《大雄的天方夜譚》和《大雄與雲之王國》，哆啦A夢的道具不能使用，或者哆啦A夢出現故障，這時大雄和哆啦A夢的關係就會被重新質疑。你會選擇一個不能使用祕密道具的哆啦A夢嗎？但是，大雄的答案始終是確定的。能對什麼有用或者能做什麼並不重要，哆啦A夢的存在本身才重要，從中可看出他們的友情。
作為育兒機器人，哆啦美壓倒性的優於哆啦A夢，這一點就連哆啦A夢一度也被迫承認，他還曾為了大雄好，覺得自己應該引退並回到未來。但是大雄哭著阻止了他。這並不是基於性能的判斷。通常情況下，可以把哆啦美描繪成她雖然可以做很多好事，但她的情感較淡、較不溫暖，所以即使哆啦A夢性能上較差，但是他比較貼近人心，所以更好，藤子・F・不二雄老師原本可以這樣彌補，但他沒有這樣做。哆啦美在性格上其實也不錯，與哆啦A夢甚至存在著明顯可見的差距，但無論如何，對於大雄來說，哆啦A夢更好。仔細想想，這真是令人驚訝。
藤子・F・不二雄老師去世後的作品中，例如電影《大雄的祕密道具博物館》描繪了一個所有秘密道具都消失的世界。大雄和哆啦A夢的友誼關係在此再次被質疑，同時也提到哆啦A夢雖然有時候也會有點討厭大雄，卻也不會離開他的原因。這部電影確實承襲了藤子・F・不二雄老師的意志，在藤子・F・不二雄老師去世後的電影中，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部作品。
──你的兒子現在幾乎和大雄同齡（小學四年級），他看哆啦A夢嗎？
他看。他從幼兒園時代開始就接觸了電視和漫畫。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，哆啦A夢作為漫畫來說其實相當複雜。他們來回穿越過去和未來，未來的人類甚至干涉過去改變了狀況等等，對於四、五歲的孩子來說解釋這些細節非常困難，但不只我的孩子，所有人都能理解這麼複雜的作品。這大概是藤子・F・不二雄老師神一般的技巧。
然而，最近他迷上了寶可夢遊戲。我從家附近的 TSUTAYA 借了《哆啦A夢》的電影想跟他一起看，但 90 分鐘對他來說太長了。他只看 YouTube 上 5 分鐘或 10 分鐘的影片。這有點讓人失望。然而，我現在正反過來從孩子那裡學習我以前不知道的寶可夢世界。（訪談完）
（杉田俊介著《哆啦A夢論》繁體中文版即將於 2023 年 10 月在台印行。）
評論家，1975年出生，日本神奈川縣出身。他撰寫了許多關於勞動問題和次文化的論述。他的著作包括《對於自由工作者來說「自由」意味著什麼》（日本人文書院）、《宮崎駿論：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》（中文版由典藏藝術出版）、《JOJO 論》（中文版由典藏藝術出版）等。2019 年，他創辦了一本專門討論仇恨問題的雜誌《對抗言論》（日本法政大學出版局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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